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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你的前半生,你會記起哪些人哪些事?

那麼,記得他們,是因為你太愛?還是太恨?

★☆★☆★

濃霧影響了駕駛人的視線,路上發生了幾件追撞的小意外,於是她搭乘的計程車抵達公司時已經誤了打卡時間。

沒有時間問候屏風旁的風信子們,她放下包包和外套,直奔協理室。

敲了門,她沒等到答覆,直接踏進去。

協理不在,但是沙發上坐著一個有張稚氣臉龐的男孩。

「邱經理。」 男孩看見他,禮貌性的站了起來。

她點點頭。「協理呢?」

後面有一隻手幫她關了門,是協理。

「進來,小邱。」協理招呼她坐下,轉身倒了一杯咖啡。

她接過,因為一路跑過來所以微喘著。

「這位是我向你提過的,邵立言先生。」協理介紹著。

「邵先生……?」她歪了歪頭,有點不確定。

「我是邵立言。」娃娃臉的男孩臉泛著笑。「邱經理好像對我的名字有點意見?」

「不不不,」她解釋。「只是想不到邵先生這麼……年輕。」

協理大笑。

「邵先生是青年才俊,不到23歲已經是有管理經驗的碩士,有這種學經歷的台灣沒有幾個。」協理用力的拍著他的肩。

她看見邵立言忍著痛的古怪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協理是個大個子,落在他肩上的這幾掌肯定不輕。

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學經歷,難怪他臉龐稚氣,態度卻從容。

23歲啊,一般人還是個大孩子呢,他卻已經這麼有成就。

她想起自己的23歲,還是懵懵懂懂的年齡,卻已經披上白紗走進婚姻。

那個她當時挽著的男人,是剛退伍不久的大男孩。男孩是獨子,在男方父母強烈要求下,她們早早結了婚。婚姻的前幾年,倒也幸福平靜。

後來,丈夫和他當兵時期的同梯弟兄聯絡上了,開始在下班後花天酒地涉足聲色場所。

她多次接到言語曖昧的電話,終於忍不住質問。

丈夫卻毫無愧意。

「我還這麼年輕,為什麼就要陪你這樣守著一個家?我的朋友們,大家都自由自在的想幹嘛就幹嘛,我為什麼就得乖乖的每天對著一個女人?我還這麼年輕,我也會想玩啊…」

說到底,他是後悔了。

那就離婚吧,她提議。他要的不過是自由,如果是別的,也許她給不起;但是自由,不過是自由,就讓他拿去吧。

婚後,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用最快的速度辦好離婚手續,她立刻搬家換手機,離這個曾經叫「丈夫」的男人遠遠的。

她自己決定了,肚子裡的生命是她一個人的。

可偏偏孩子不這麼想。也許怨她斬斷了與父親的緣份,孩子在另一個春暖花開的三月離開了。

她的前夫被家人拎著來到病床前,仍然是一臉酒氣,但已經隱約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母親含著淚要前夫道歉,女兒被如此對待,身為母親無論如何得討回尊嚴。

但是另一個母親,她的前婆婆,冷冰冰的開口了:

「如果是我女兒,我不會怨她被欺負。自己太軟弱,卻怪下手的人傷太重。」

於是,她和母親,滿盤皆輸。

還是有收獲的,儘管結局如此不堪。但是她學會武裝自己,就像男人母親說的,知道自己受不起,就別讓人有機會傷害自己。

「那麼,就這樣了。」協理又拍拍邵立言的肩,然後轉向她。「祝你們合作愉快。」

她出了協理室,帶著邵立言到工程部,然後回自己的辦公室。

一群女人看見她回來,圍了上來。

「邱經理,怎麼樣?那個重金挖角的空降部隊,是不是真的那麼優秀?」有人這麼問。

「的確優秀,」她回答。「才23歲已經很有專業背景。」

「哇,23歲!」一位同事表情失望的攤手。「這麼年輕實在下不了手,還是算了。」

她跟著同事們笑了。

邵立言果然是優秀的,一如協理所描述。他聰明,有專業背景,溝通協調能力也不錯,一些原本難配合的廠商,在他幾次的拜訪之下好像都成了朋友。她好幾次看見拿著樣品來承認的廠商,在工程部裡和他勾肩搭背開玩笑。而邵立言好像絲毫不介意廠商粗魯的玩笑話,明明被佔了便宜,還在一旁哈哈大笑。

討論圖面的時候,她忍不住提醒他。

「別讓人家以為你好欺負。」

邵立言乍聞此話,有些驚訝。

「你是客人,沒有必要被廠商牽著鼻子走。」

邵立言只是笑,沒有對她的話做出回應。

一天晚上,她等著美國廠商的電話,踏出辦公室時已經接近十點。經過工程部的時候,隱約聽見嘔吐的聲音,她好奇之下決定一探究竟。

是邵立言。

她看見他稚氣的臉紅通通的趴在桌上,領帶寬鬆的掛在脖子,領口和袖口都敞開了。

「喂,你還好吧?」

她走近,一股酸臭的嘔吐味撲鼻而來,她趕緊掩上鼻子。

邵立言抬起頭看見是她,仍然滿臉的笑。

「對不起啊…實在受不了了…家又回不得,只好來這兒了….」語畢,他又乾嘔了幾聲。

「家怎麼回不得?」她好奇。

「不想家人擔心…」

「公司附近有汽車旅館,不如我送你過去。」她看見他抱著垃圾桶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禁好笑。

現在,他看起來像23歲了。

載他到汽車旅館門口,交待了櫃檯,她把取得的房間鑰匙遞給他。

「邱經理,」他接過鑰匙,卻沒有下車的打算。「你對我的名字,真的沒有其他想法….?」

「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我認為你父母親對你肯定很有期望。」她以為他只是酒後的瘋言瘋語,也胡亂找了句話回答。

「那立德呢?立功呢?」他不放棄,甚至欺近了她。

酒味撲鼻,她別開了臉。

「…抱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沮喪的下了車,兀自進了旅館。

部門裡有位還在唸大學夜間部的年輕助理向她提出了辭呈。

「我找到了一個家教的工作。雖然薪水比較少,但有時間準備研究所的考試。」

她看見年輕助理眼中閃爍的光芒。年輕的時候,的確該為理想而努力,所以她毫不挽留的批准了辭呈。

唸大學的時候,她也兼了個家教,是教兩個六年級的雙胞胎小男生…叫什麼名字呢…思緒轉著,她急欲尋回年輕時的蛛絲馬跡。

邵立德、邵立功。

下班之後,同事們都走光了,她在茶水室泡了兩杯即溶咖啡,然後走到工程部。

製圖桌的黃色燈光下,邵立言果然還在那發憤圖強。

「我從來不記得立德立功有弟弟。」她走近他。

燈光下的背影楞了一下,回頭的表情有釋然的笑。

「我是個壞孩子,因為長得高大,每天欺負同學。五年級的時候學長拉我進幫派,我跟著他們向那些好學生收保護費。後來被老師知道了,告訴了我家人。父親大發雷霆,不准我再上學,罰我天天關在房裡看書寫毛筆字修身養性,一年之後重新再唸五年級。」

「所以,我在你家出入的那段時間,你都被鎖在房裡了?難怪我不曾見過你。」

「其實見過的。」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在咖啡的白霧之後變得迷濛。「有一次,父親要我背的孟子我背得很好,便獲准得到一天出房間看電視。那天,我聽見你按門鈴,立德跑去開了門,然後兇巴巴的要我躲進客廳裡不准出聲。」

「他和立功都喜歡你,老是在餐桌上談論你,說你長得多麼漂亮,身上多麼香,帶來的糖果多麼好吃。本來我聽得都煩了,但是那次見到你,才知道他們說的原來是實話。」

「你只見我一次,便記得這麼久?」她驚訝於他的記性。當時的他,還是個孩子呢。

「其實不只一次。有一天,也是我獲准休息看電視的日子,你打了電話說生病要請假,剛巧我在電話旁,順手接了起來。」

「噢,我記得那天。」那是她家教以來唯一請假的日子。「那天我失戀了。」

「我知道,」邵立言忽然說。「我從客廳的窗戶看出去,看見你在對街的電話亭,穿著一襲白色有蝴蝶結的洋裝。但是放下電話之後,我看見你蹲下來哭泣。」

那是初戀情人離開她的日子,也是她的20歲生日。從高中就在一起的初戀情人,大學之後漸行漸遠,她原以為只是距離的關係,只要她精心策劃一個驚喜,就可以挽回一切。

她用家教的薪水買了一件純白色的洋裝,坐了二個小時的車到台中宿舍門口找他,興高采烈的按了門鈴,開門的卻是一個大眼女孩。

「你是誰?」她怯怯的問。
「什麼我是誰?我和我男朋友住這兒的。」

房裡傳來男友的聲音,她沒等到他出現,急急的跑開了,一路奔上車坐回台北。

「原來那是你接的電話,我以為是立德立功其中一個。」

「你那時太傷心了,否則應該會分出我們的聲音不同。」

「有什麼不同?都是小孩子。」

「但是現在,我是大人了。」他把視線轉向她。

他長大了,昔日那個小男孩,如今己經頂天立地。而她,卻已經是個背對青春,有過一段失敗婚姻的滄桑女人了。

「立德和立功呢?」

「在美國落地生根了。」

再沒有話題讓她逗留,她只好離開。

多了這一層關係之後,邵立言和她變得更熟稔了。趁著工作之便,他們像老朋友一樣相約吃飯聊天,聊現在和從前。和邵立言一起,她覺得自己變年輕了,青春歲月好像一點一滴地回來了。

同辦公室的女同事們紛紛向她暗示邵立言對她的「不同」,她只是笑一笑。

「這樣已經很好了。」她告訴自己。

他太年輕太熱情,像一把火溫暖她如冬的心房。是的,自從婚姻失敗失去了孩子,她就搬進冰天雪地的冬天裡。沒有陽光沒有火焰,她像是在黑暗中生活太久的盲人,自然而然的習慣了不需要感受的日子。

她沒有向邵立言提起那段過去。告別了他們兄弟之後,她曾經闖進一個荊棘密佈的世界,跌跌撞撞之後總算走了出來,卻已經滿身傷痕。

至少在他心裡,她仍是那個年輕清秀,總是帶著笑的家教老師。

但所有的辦公室都有好事者。邵立言從自以為是的同事知道了她的過去。

「如果讓你回憶前半生,你會記得什麼?」

某天會議結束之後,邵立言忽然問她。

她想了想,然後搖搖頭。

「你的前夫?還是你的孩子?」

她便知道他什麼都聽說了。

「如果讓你回憶前半生,你會記得什麼?」他又問一次。

「我的前夫,我的孩子。」她說。

「那麼,記得他們,是因為你太愛?還是太恨?」

「太恨。」這一次,她沒有遲疑。

「換你問我。」他像小孩子一樣耍賴,惹她生笑。

有何不可呢?他來就還是個孩子。於是,她問了。

「如果讓你回憶前半生,你會記得什麼?」

「你。」

「那麼,記得他們,是因為你太愛?還是太恨?」

「太愛。」

「少來了。」她擺擺手。

「因為你是我半生的戀人。」

說話的時候,他仍是帶著笑,卻一點也不輕佻,眼神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讓他的笑臉看起來像秘密終於出口的豁然開朗。

這讓她一整天都惦著這個表情。

下班之後,她照例又是最後一個離開。邵立言下班的時候,特地轉過來說了再見,神情語調都一如以往,讓她為自己的過度反應生起氣來。

「不知道明天我有沒有機會向你說『嗨,好久不見』?」

還在想著,邵立言突然又繞了回來,莫名其妙又蹦出一句話。

「剛見面的時候你有的是機會。」

邵立言卻搖頭。

「那不是你啊。我思念的對象是一個清秀愛笑的老師,不是因為婚姻失敗失去小孩就長滿刺的邱經理。」

「人都會變。」

「不應該是她。我愛她愛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不能讓她繼續怨天尤人。」

「你也該變了。」

「如果早知道時間會讓她改變,我情願不要長大也沒關係。我情願緊緊跟隨關於她的一切,用盡我的力量保護她,寧願自己頭破血流也不讓她受一點點傷害。」

「真像小孩才會說的話。」她嗤之以鼻。

他卻不介意她的諷刺,仍然笑得理所當然。

「因為她是我半生的戀人。」

語畢,他隨即離開,沒有多做逗留。

收拾好東西,她在黑暗中將車緩緩開出停車場,在月光下駛向海的方向。

海上生明月,多少個夜晚,在最不知所措的時候,在沒人可以傾訴理解的時刻,她在月光下對著這面海洋流淚。

她以為自己何其孤單,總是自己舔舐傷口,卻沒想到在海的另一邊,一個小了她十歲的男孩正日夜思念她。

原來,這樣不堪的自己,還有人小小心心捧在手心裡珍惜了一大段日子。她卻只懂得兀自流淚然後武裝自己。

如果那個年輕的溫暖笑顏真的可以擁抱,是不是就代表過往的傷害從此離她遠去?她還能像23歲的時候那樣天真的相信嗎?相信另一個23歲的天真?

歲月自顧自的過去了,她卻還溺在自己的傷痛裡面。多久了?久到一個9歲的大男孩己經頂天立地。

她已經不是23歲,不會再像愚昧的飛蛾無視火焰的熊熊。但是,她心裡的一部份卻願意靠近一探究竟。

「再一次,」她望向月亮,真心祈求。「再讓我相信一次。」

青春會遠去,渴求真愛的心卻不曾離開。這一次,她得自己做選擇。

隔天早晨,陽光從雲層灑下,她理了理頸上的絲巾,腳步輕快的踏進往上的電梯。正要關門時,她聽見有人喊等一下,於是幫忙按了開門鍵。

從陽光裡踏進來的卻是邵立言。

「嗨,好久不見。」她說,看見他驚訝的眼神。

陽光好燦爛哪,她覺得自己像屏風旁的風信子,幾乎在這白花花的光線下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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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llian0730200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