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有感自己高職畢業的學歷實在太低,我決定告別當時已工作二年餘的小公司,報名了當年度的四技二專聯考。儘管每天早睡晚起的生活步調常拖累了我安排的念書進度,我依然幸運地矇上了一所雲林的國立技術學院。想起聯考前被老媽扯著頭髮押進孔子廟拜拜的事,我不得不讚嘆孔老夫子果然是有教無類,在我分明臨時抱佛腳之際,並沒有無情的踹我幾腳以示懲罰。
報了名,註了冊,告別了北部的家人和男友,我一個人搬進了這所技術學院。然而,在進駐宿舍的第三天,我便衝動的抱著行李想回家。不為什麼,實在是因為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太…太純樸了。
舉個例子來說吧,每天晚餐後我能做的事,就是隔著宿舍的鐵窗遙望對面那成片的稻田;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六,經學長姊指點後得知附近會有夜市,與高采烈的前往後,你會發現,遊客比攤販還多出好幾倍,原因無他,自然是因為在當地這一週一次的「唯一」娛樂盛事,吸引了幾乎全校師生的前往。
猶記得當時班上同學相邀週末去KTV唱歌,我自是興高采烈答應,正準備呼朋引伴多找幾位姊妹共襄盛舉時,找我的那位同學忽然面露難色,待我問清原因後,他才支支吾吾告訴我「車子只剩下一個座位….」,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意思,他慢慢解釋道,因為方圓五百里內沒有KTV,他們打算開車前往嘉義的好樂迪唱歌,而因為只有一部車,所以只得限制人數。此情此景,對於長住北部,把KTV當成「走灶腳」的我來說,真是情何以堪。
然而,正因為現成的娛樂有限,校內的學生組織便經常舉辦一些學生活動,一方面豐富枯躁的學生生活,另一方面則順便教育教育我們這群初來乍到,尚未習慣這裡新鮮空氣的菜鳥們。
由於我不是應屆畢業生,比起其他同學,我結結實實的大了他們三歲;而面對上一屆的學長姊們,我常常會有叫不出口的尷尬,畢竟年紀大了他們二歲的我,跟著其他同學叫學長姊,好像有那麼一點裝可愛的嫌疑。因此,在需要自我介紹的場合,我一概主動說明我的年紀。
「哇,這位學妹,看不出來你已經有過經驗了––我是說社會經驗。」
在系上的迎新晚會上,擔任主持的學長正在一一介紹學弟妹,輪到我時,他誇張的叫了出來,引起其他同學一陣嘩笑。
「看來,除了老師之外,現場年紀最大的就是妳了!」
我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得傻傻的笑著,直到他把焦點移到下一位同學身上。
「你不會介意吧?」坐在我身旁的宜靜問我。
「當然不會。」年紀嘛,明明白白的印在身份證上,何必怕別人知道呢?
「那學長很喜歡開玩笑的。他是系學會的幹部,很會帶活動,人也很幽默,這麼說純粹是為了炒氣氛,沒什麼惡意。」
當時,一位已經離職回到老家台南的同事在得知我考上雲林的學校後,大力邀我一定要去她家玩玩,順便敘敘舊;因此,在迎新晚會結束後,還不瞭解當地交通狀況的我,只得到處問人,該在那裡搭公車去火車站。
「你在開玩笑嗎?現在早就沒公車了。」一位當地的學長告訴我。
「那怎麼辦?叫得到計程車嗎?」我又問。
「你要在這種地方攔計程車?」他瞪大了眼,彷彿我說的是天方夜譚。
「反正,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去火車站就對了啦。」我重申。
「那…我幫你想想辦法,妳等等。」他一溜煙跑掉了。
若是問我,目前為止來到這兒最大的收穫是什麼,我肯定大力推薦這裡的人們。比起北部人與人之間明顯的疏離,我在這裡強烈感受到南部人的熱情與人情味,上至師長下至同學,無一不是帶著大大的笑容與熱誠的心與你來往。
不久,那位學長回來了,他身後跟著的,是剛剛在台上「虧」我年紀的那位主持人學長。
「學妹,這位學長剛好要開車回高雄,可以順便載妳到台南。」他告訴我。
「不用不用,」我趕緊拒絕。「載我到火車站就可以了。」
怎麼好意思要求第一次見面的人特地在半路為了你下交流道到台南呢?
「有什麼關係?」主持人學長開口。「台南和高雄沒有多遠啊,妳如果要搭火車,從這裡到台南還得一個小時左右,如果沒有快車的話,那時間拖得更長,等妳到了台南,恐怕己經三更半夜了。」
我不語,心裡開始猶豫。
「好啦好啦,就這樣了,你在門口等我,我去開車了。」主持人學長不顧我的猶豫,轉身走了。
於是,我搭上了他的車。一路上,他一反主持晚會時的耍寶搞笑,只和我聊了一些之前工作的事,雖然幽默依舊,常常幾句話便逗得我笑彎了腰,但言語中表現出來的成熟卻是我始料未及。我意外的發現,原來人前人後的他,差別竟是如此迥異。從他的談話中,我清楚感覺到他對自己未來的人生規劃,散發出完全的自信與熱誠。簡單言之,除了表面上參與學生事務的活躍之外,對於自已的人生,他也充滿了信心,對於未來,他則蓄勢待發。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我說。不是要潑他冷水,只是,我覺得他好像太樂觀了。
「樂觀是我的本錢。」他依然信心滿滿。「正因為我沒有社會經驗,所以,我的鬥志比妳還強,比起妳,我還可以多磨好幾年。」
雖然沒有被他說服,可是,他的堅毅卻讓我印象深刻。
車子滑下了永康交流道,在閃爍的街燈中駛進了小東路,一路往前。
日子就在每天考慮著午餐該吃三十塊的肉羹麵還是二十五塊的魯肉飯之間悠悠地擺盪著,不知不覺,期中考已經近在眼前。
夏日夜晚的宿舍幾乎熱死人,加上蚊子的不時騷擾,待在宿舍內的四個年輕女生,是怎麼也唸不下書的。
「采欣,」同班的宜靜突然開口叫我。「問妳一個問題好不好?」
「嗯。」此時的我正趴在床上,拿著計算機和難纏的高等統計學搏鬥著。
「妳和那個學長…是不是一對啊?」
「不是。」我毫不猶豫的答。「為什麼這麼問?」
「大家都在傳啊。」一旁的怡君也加入討論。「你們常常一起上下課,如果不是男女朋友,男生怎麼會有耐心每天這樣等一個人?」
「…..巧合。」說的實在心虛,這個解釋連我自已都說服不了。
「少來了,我上次看見他把機車停在早餐店門口,特地陪你走到學校。」宜靜又說。
「唉呀,我有男朋友了,妳們又不是不知道,學長他也知道啊,我常和他提起我男朋友的事。」
這是事實。身為一個正常女人,我當然感受得到學長對我的特別照顧,即使他什麼也沒說過,一舉一動中散發出的親暱,卻是很難去視而不見的。因此,我常主動向他提起男友的事,有意要讓他知難而退。只是,隨著和學長的日益相處,即使我時時談起男友,對他來說,似乎已經不足以構成讓他放棄的理由。
比起男友,他為我做的,實在是太多了。
日常生活上的噓寒問暖自然不在話下,每天早晨的「巧合」更是讓我無從逃避起,臨考試前的考古題則是造福了我及班上每個人,而考前一天的熬夜時間,熱呼呼的奶茶或燒仙草也拉攏了室友們的心。如果我偶有要求協助,他更是兩肋插刀,再所不辭。
總而言之,他的表現已經達到讓全班同學輪流著來遊說我捨棄北部男友而就他的程度了。
我告訴男友,他的反應則是令我失望的冷淡。
「他這種行為持續不了多久的,小孩子就是這樣,妳不要理他就行了。」
男友大了我五歲,正值為事業打拚的年紀,根本無心聽我說話。也許在他心裡,我對他描述學長對我的追求,不過就是單純的想向他炫耀自己的魅力罷了。
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向他提起。
期中考結束後,系上辦了一個露營活動,地點選在阿里山。
幾個有駕照的學長和同學紛紛和家裡商量,前一個星期便回家去將車子給開來學校,而其他人則負責處理一些行政事宜,調查人數、訂餐點、租借露營用具、規劃路線、安排活動等,而分派車子時,我「碰巧」地被分到了學長的車,又因為同車的室友莫名其妙拜託我去幫她買個ok絆而遲到了一下下,只得坐上前面駕駛座旁的位置。
一路上,所有人的心情極好,有志一同的全搖下了車窗,讓天然風灌進車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吸引了一路上其他車輛及行人的注意;而超過十輛以上呼嘯而過的車隊,甚至引來了交通警察的關切,將我們一干人給攔了下來,盤問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放行。
阿里山離雲林不算太遠,然而為了體恤開車同學的辛勞,我們仍然定時的停車稍事休息,行政組的同學也趁機拿起地圖核對路線是否正確,駕駛同學則檢查車子狀況是否良好等等,而無所事事的其他人,則拿起了照相機,「卡嚓!卡嚓」地將沿路上的風光全給收進了底片中。
到達阿里山後,所有人紛紛卸下各自的行李,男同學們開始搭帳蓬,女同學們則依序領了炊具和晚餐材料,準備就地烹煮各組的晚餐。
由於系上陰盛陽衰,因此我們這組只「分派」到一位男同學宗平,不巧他從小養尊處優,別說沒搭過帳蓬,根本從來沒參加過露營活動,興奮歸興奮,帳蓬卻是忙了半天仍然未見成形。此時此刻,怨天尤人已經是無濟於事,女同學們只好自力救濟,放下升到一半的火,大夥一陣手忙腳亂只想把帳蓬給「撐」起來。
「怎麼啦?」正在巡視營區的學長走了過來。「帳蓬還沒搭起來?」
我們這一干人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開始將矛頭全指向唯一的男生。
「他很笨哪,說他從沒搭過不會搭…」宜靜抱怨連連。
「沒關係,搭帳蓬是有技巧的,我來教你們,保證一學就會。」學長抄起了營架和營釘,差每個人去找個石頭,開始指揮著釘營釘和拉蓬,不一會兒,鮮紅色的帳蓬昂昂然挺立了起來,我們看著自己的努力成果差點沒感動落下淚來。
宗平自知自己沒盡到該盡的力,便自告奮勇升火,男孩子肺活量大,吹沒幾下火便成功地兇猛了起來,女孩們一陣歡呼之後,開始洗菜烹煮,雖說個個喊著「我不會做菜啦」,然而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上桌的菜看起來也還像有那麼一回事,還不至於到難以下嚥的地步。
晚餐結束後,系學會的學長姊帶了一些活動,大夥圍著營火,就那麼玩了起來。自從進入社會工作後,我極少參與這一類的活動,即使和朋友們出去玩,也心繫著隔天的工作而不敢玩得太誇張,和男朋友更不用說了,他的忙碌在我之上,假日只想好好睡個覺,連門都懶得出了。因此,這次的露營,無牽無掛的我竟和這一群小了我二、三歲的弟弟妹妹們徹徹底底的玩瘋了起來。
時至午夜,團體活動正式宣告結束,學長們澆熄了營火,叮嚀著同學們好好睡一覺,尤其是明日負責駕駛的同學們,為了行車安全務必得有個好眠。
「采欣、怡君,」正當我洗了臉,正打算躺下休息時,愛玩的宜靜探頭進蓬。「我們今晚不要睡好不好?」
「不睡要做什麼?」怡君問。
「聊天啊,我們三個聊一整夜!」宜靜顯然還處於興奮狀態。「反正明天回程車上還能睡嘛。」
於是,我們將整個帳蓬全讓給了宗平,三個女生披著行前學長千叮嚀萬千代絕對不可忘的大外套,就這麼聊起天來。
我聽著怡君和宜靜輪流說著自己的戀愛故事,談論著現任男友及前任男友的種種,心中想到的卻是,本來我進二專的目的只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學歷背景,如今卻覺得,原來現在的學生生活竟是如此豐富,下一次想再這麼瘋狂的玩,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了。
「這麼晚了還不睡?」學長拿著手電筒,想必是循著聲音過來的。
「聊天啊。」宜靜回答。「學長你也還沒睡?」
「我守夜。」
「學長明天不是也要開車嗎?」
「是啊。這個鐘頭過後,我就能去睡了。」學長伸伸懶腰,臉上有明顯的疲憊。
我看見宜靜古靈精怪的眼朝怡君眨了二、三下。
「怡君,陪我去廁所。」
老套。
「學長,你先陪采欣聊一下。」
二個女生一溜煙的跑了。
「累嗎?」學長在我身邊坐下。
我搖搖頭。「你白天開了這麼久的車晚上還能守夜,我怎麼能在你面前說累?」
他笑了笑,徒手堆了一小堆土,將手電筒給立了起來。
「妳住在北部這麼久,應該習慣晚睡了吧?北部的夜生活很精采,不是嗎?」
「不一定,有些地方會讓你覺得格格不入。」
「看。」他忽然指著頭上的夜。
「哇!」我叫了出來。
好多好多星星!澄澈的夜空中,星星像不經意流洩出的沙漏,綴滿了整片黑幕。對於長住北部,早習慣夜空被建築物切割成幾何圖形的我,早忘了原來一望無際的黑夜,感覺竟是如此遼闊寬容。
「那是北極星。」學長指著其中最亮的一顆星。「阿里山沒有光害,是個看星星的好地方。」
學長向我解說著星座圖,仙女座、巨蟹座、夏季大三角等,雖然我聽不太懂,可是這片璀璨星空已經足以讓我失了神……又或者,還有其他原因?
怡君和宜靜這趟廁所去得夠久,我和學長並肩坐著,沒有太多話,兩個人靜靜的看著頭頂上的夜,心中的暖意並沒有讓阿里山上的低溫給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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